几千年华夏文明史,历来尊崇诗书。“天子重英豪,文章教尔曹。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。”黄庭坚则说,人不读书,肤浅无聊,“面目可憎也”。百业之中,读书为尊,韩愈在《进学解》里的自我描述是:“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,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。……焚膏油以继晷,恒兀兀以穷年。”真是苦了他了。其《杂诗》又说:“古史散左右,诗书置后前;岂殊蠹书虫,生死文字间。”流露出了点厌烦。如果说韩愈是偶感无聊发牢骚,文人骚客们刚日诵经,柔日读史,在早晨读五经诸子之书,夜间读史集之书,午间读闲杂之书。分秒不废,孜孜不倦,目不窥园,通宵达旦,就连倜傥风流时也不忘“红袖添香夜读书”,如此推崇读书,西方诸国所不能及,《圣经》里甚至还有“读书繁多,身体疲倦”之类的训诫,不像我们头悬梁,锥刺股,夏囊萤,冬映雪,凿壁偷光,韦编三绝,言必称十年寒窗苦,“读书破万卷”。
然而,究诸史实,又不免令人费解与泄气。因为我们一面是多如牛毛的倡言读书的高论,一面又是花样百出的焚书手段。治国瞧不起诗书,自古已然。例如《史记·高祖本纪》载刘邦不好文学,《史记·陆贾列传》更借高祖之口来说明:“乃公马上得天下,安事诗书?”直截了当,不愧是开国皇帝。秦始皇更厉害,“焚书坑儒”众所周知。不但烧,“偶语诗书者”还要弃市。清朝大兴,如云,经典如《红楼梦》《水浒传》皆在之列。但往往是促进书籍流传的强大动力,因为这些所谓的,大多是很有意趣的书,群众喜爱它,你越禁止,它越流传。故“雪夜闭门读”成为封建时代一大乐事,若无政策,是不会产生这种独特奢求的。秦始皇烧书时,文化史尚处于早期成长阶段,文化积淀成书的类别与数量皆不及后来,且那时的书是竹简串成的,按重量说大概不少,但从种类与篇幅说,肯定比不上后来“”时战果辉煌。
其实,历史上倒是朱元璋在领域颇有创造性。这位和尚出身的帝王胸中墨水自然不多。《明实录》卷七四所载的圣谕《铁榜文》,琐言碎语,重复冗杂,晓畅如话。黄溥《闲中古今录》也载明太祖“开科取士,向意右文”,诸勋恐受冷落,进辞曰:“士善讥讪,初不自觉。且如张九四厚礼文儒,及请其名,则曰‘士诚’。
朱元璋觉得读书人难以驾驭,总不能把他们都砍了吧!治国又离不开文人。他冥思苦想,终于脑际异光闪现,八股之策诞生了。夏燮《明通鉴》卷三认为制艺——也就是八股,“盖上及学士刘基所定,仿宋经义之例为之”。我以为刘基乃受命而行,仅为讲释参谋尔,终极决策者仍是朱元璋。八股文考纲仅定于四书五经,且奉朱熹集注为圭臬,禁有新解。朱重八诡异地笑了,笑得民族最终被“戮其能忧心,能愤心,能思虑心,能作为心,能有廉耻心,能无渣滓心”。余秋雨先生在《山居笔记》中写道:“八股文的毛病首先不在形式而在内容。这是一种毫无社会责任和历史,不知究竟要选择什么样的人的昏庸考试方式。”士人品格开始下降,文艺形式开始僵化,创作停滞不前。清人张潮以文人眼光观八股,在《幽梦影》里说,“文体日增,至八股而遂止”,并且满怀希望地无奈感叹:“遥计百年之后,必有其人,惜乎不及见耳!”
朱元璋没烧书,但这八股取士的办法比烧书还厉害。清初粤人廖燕在其《二十七松堂集》中言:“吾以为明太祖以制艺取士,与秦焚书之术无异,特明巧而秦拙矣,其欲愚天下之心一也。”他又说,秦代焚书是使人无书可读,而八股取士则使人有书而不肯读。昼夜揣摩四书五经,“杂书”自然“咸束高阁,虽图书满前皆不暇目,以为妨吾所为。于是天下之书不焚而矣。非焚也,人不复读,与焚无异也”。不过,朱元璋似乎还不放心,他还要亲自检查一下四书五经,看看其中有无不妥之处。翻检《孟子》时,朱元璋原本欣赏的脸色越来越沉,眼光越来越狠——其中“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”;“君仁,莫不仁,君义,莫不义”;“君之视臣为手足,则臣视君如腹心,君之视臣如犬马,则臣视君如国人,君之视臣如土芥,则臣视君如仇雠”,读得他龙颜大怒,喊道:“此等土芥寇雠之语,岂是臣子所言?使此老在今日,宁得免耶?”孟子九泉有知,应当庆幸自己没赶上朱元璋治下,不然剥皮、凌迟、枭首等一大堆酷刑正等着他呢!孟子那些本没有什么错的圣人言,在朱元璋看来无异于指着和尚骂秃驴,甚至有煽动轻君叛君的嫌疑,这还了得?非但如此,朱元璋甚至对《孟子》里关于要使民安居乐业,轻徭薄赋,勿滥杀无辜,施行仁政的话都不能容忍。于是朱元璋便下令把孟子逐出孔庙,不许配享;又命翰林学士刘三吾将《孟子》中这类言论一概删除,计八十五条。后世方补刻《孟子节文》行世。看来乱翻书不一定要去翻那些畅销书。商业上的畅销,未必内容上有深意和内涵,倒是诸如《二十七松堂集》之类的冷僻书会给人带来冷静的思索。这种思索是愤慨后的理性再生,以防言行失之偏颇;是沉寂后的坦然涅槃,以防心灵沉郁无法自拔。我们思索的是公平,是正义,是辽阔,是浩瀚,是历史长河中那片永不褪色的自由蓝天。